苏晚背上火燎般的痛楚尚未完全消散,皮肤上还残留着鞭痕的灼热,像有无数细针在皮下缓慢穿刺。她半倚在软榻上,指尖触到身下云锦垫褥的微凉丝滑,却压不住体内一阵阵翻涌的虚浮。失血让她眼前偶尔发黑,唇也干裂起皮,可那双眸子却清亮得骇人,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,再无半分往日的温顺柔弱。
陈嬷嬷端着一碗参汤进来,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,瓷碗边缘微微颤动,汤面荡开一圈圈涟漪。她眼圈红肿,鼻音浓重,声音压得极低:“小姐,再喝一口吧,养好了身子,咱们才能……”
“嬷嬷。”苏晚打断她,嗓音不高,却像一块冷铁砸进静室,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力,“身子要养,仇,更要报。”
她接过汤碗,指腹掠过温热的瓷壁,那热度顺着掌心蔓延至心口。参汤滑入喉咙时,一股暖流缓缓铺展,仿佛点燃了胸腔深处沉睡已久的火焰——那不是希望,而是复仇的引信,正一寸寸燃向心脏。
空碗递还,她目光投向窗外听雪堂外摇曳的梅影,枝干如骨,疏影横斜。风穿过回廊,送来远处枯叶摩擦石阶的窸窣声,像窃语,像诅咒。
“劳烦嬷嬷,立刻派人去趟苏记,秘密联络我们在京、杭、苏、广等七城的掌柜。”
陈嬷嬷一怔,以为小姐是要重掌家业,脸上刚浮起一丝喜色,却听苏晚接下来的话如冰水兜头浇下。
“传我的令:即日起,苏记绸缎庄,凡是拿着我苏家族谱名帖上门之人,无论是叔伯婶娘,还是远房亲眷,所有今春新款高价绸缎,一律不得出售。”
“小姐!”陈嬷嬷惊得后退半步,瓷碗险些脱手,“万万不可!这……这不是自断臂膀吗?老爷和夫人那边……”
“他们?”苏晚唇角勾起一抹冷笑,舌尖轻抵上颚,尝到一丝血腥气——那是咬破内唇留下的。她抬手抚过肩头鞭伤,布料摩擦伤口的刺痛让她瞳孔微缩,“他们早已不是我的臂膀,而是插在我心口的尖刀。”顿了顿,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幽光,低声道:“不过,凡事皆有例外。”
“唯有一人——苏婉儿。只要是她来订货,无论要多少,都加倍供应。她要一匹,便给她两匹;她要十匹,就给她二十匹。钱不够?无妨,记在苏家公账上,让她先赊着。”
“小姐!老奴不懂啊!”陈嬷嬷急得直跺脚,木屐敲在青砖上发出沉闷声响,“苏婉儿是害您至此的元凶,您为何还要反过来帮衬她,让她称心如意?这……这不是拿我们自己的银子去助长仇人的气焰吗?”
“助她?”苏晚低低笑了起来,笑声轻缓,却裹着刺骨寒意,像冬夜风吹过枯井。她指尖轻轻摩挲着窗棂上的雕花,触感冰凉,“嬷嬷,你可曾见过,被捧得越高的猎物,摔下来时会是何等粉身碎骨的模样?我要的,就是让她买得越多,买得越风光,最后……输得越惨,惨到永世不得翻身!”
陈嬷嬷看着自家小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,忽然打了个寒颤,仿佛有冷风从地底钻出,顺着脊梁爬上来。
她仿佛看到了一头从地狱归来的雌兽,正不紧不慢地编织着一张巨大而精密的网,而那只名为苏婉儿的、沾沾自喜的猎物,已经一头撞了进来。
果不其然,苏婉儿没有让苏晚“失望”。
当她得知苏记绸缎庄对所有苏家人禁售新款,唯独对她敞开大门时,那份虚荣心瞬间膨胀到了极致。
在她看来,这无疑是苏记的掌柜们在向她这位“未来的主母”表忠心,更是对苏晚那个丧家之犬的无情羞辱。
“堂姐落魄我得意”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。
眼看京中贵女圈最重要的“春日诗会”在即,苏婉儿为了在那日彻底将苏晚踩在脚下,当即下了血本。
她几乎是以一种炫耀的姿态,将苏记今年主打的、号称“灿若云霞,轻如无物”的“云霞锦”,一口气订购了三十匹。
她要用这最华美的布料,裁制一件独一无二的披风,在诗会上艳压群芳,让所有人都看看,谁才是苏家真正风光的嫡女。
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说辞,要在众人面前“不经意”地叹息,说堂姐苏晚如何可怜,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穿不起了。
她哪里知道,这批所谓的“云霞锦”,从纺纱到织就,每一道工序都在苏晚的远程操控之下。
织锦的丝线,用了一种西域传来的特殊植物染料。
此染料初看时色泽饱满,华美异常,可一旦接触到人体的汗液,再经由日光长时间的曝晒,两种条件齐备,便会迅速发生奇特的反应,从原本的霞光万丈,逐渐褪变成一种仿佛衣物发霉后才会有的、诡异的青绿色。
在苏婉儿大肆采买的同时,另一条流言也在京城的街头巷尾悄然传开。
说书的、卖货的、茶馆里的闲人,都在神神秘秘地议论着一桩奇闻:“听说了吗?苏记绸缎庄如今有了新规矩,只为清白人家的女儿供货。据说啊,早前苏家主母想替一个行为不检的远房侄女买布,都被掌柜的婉言谢绝了,说那样的女子,不配穿他们苏记的锦缎,会污了布料的清贵!”
这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,恰好与苏晚当初被污“通奸”的罪名遥相呼应,却又巧妙地将矛头指向了一个莫须有的“不洁之女”。
一时间,“穿苏记锦缎”竟成了清白与身份的象征。
春日诗会如期而至。
皇家别苑的牡丹园内,百花争艳,人影绰绰。
京中所有名门贵女齐聚一堂,衣香鬓影,笑语晏晏。
苏婉儿作为今日最受瞩目的焦点之一,在众人的期待中姗姗来迟。
她身上那件用云霞锦制成的宽大披风,在春日暖阳下流光溢彩,宛如将天边最绚烂的晚霞披在了身上,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丝绸拂过石径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,像春蚕啃食桑叶。
她享受着周围投来的艳羡与嫉妒,下巴高高扬起,得意之情溢于言表,活像一只开屏的孔雀。
她寻了个最好的位置坐下,心中盘算着待会儿如何“关怀”她那位可怜的堂姐。
然而,她没等到苏晚出现。
日头却渐渐升高,暖意变成了燥热。
她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,为了维持仪态,不停地用帕子去拭。帕子吸了汗,触感黏腻,她却浑然不觉。
可她没注意到,她香汗浸湿的肩头与后背,那华美无双的云霞锦,颜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。
最先是一抹极不协调的淡青色,如同上好的朱砂墨里不慎滴入了一点绿矾。
起初并不明显,但随着汗液的渗透和阳光的持续照射,那抹青绿迅速扩大、加深,如同一块块丑陋的霉斑,在华贵的锦缎上疯狂蔓延开来。
“咦?你们看苏二小姐的披风,那是什么颜色?”
“天哪,怎么一块青一块绿的?像是放了十年没穿的旧衣服……”
“嘘!小声点!”一个消息灵通的贵女压低声音,眼中满是惊恐与鄙夷,“你们忘了前阵子的传言吗?说苏记的布料,要是给‘那种’女人穿了,就会变得污浊不堪……这、这该不会是穿了‘通奸罪女’用过的布料吧?”
“轰”的一声,人群炸开了锅。
所有的目光都从艳羡变成了鄙夷、惊骇和毫不掩饰的嘲笑。
那诡异的青绿色,仿佛不是褪色,而是从苏婉儿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污秽。
方才还围着她奉承的贵女们,此刻纷纷后退,像是生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。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变成了刺耳的讥笑。
“不是的!不是这样的!”苏婉儿惊慌失措地低头,当看到自己肩头那片恶心的青绿时,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尽。
她尖叫着想要扯下披风,却因慌乱而扯不开系带。指尖打滑,布料在掌心留下粗糙的触感。
她想逃离这个让她无地自容的地方,却被看热闹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。
就在她濒临崩溃之际,一个更沉重的打击从天而降。
苏府的账房先生满头大汗地挤进人群,将一封急信“啪”地拍在她面前,声音都在发抖:“二小姐!总号那边方才送来急信,说您……说您以家族名义赊购了三十匹云霞锦,账上凭空多出了五千两的巨额赤字!老爷、老爷在府里发了雷霆之怒,命您立刻、马上归还这笔银子!”
五千两!
苏婉儿眼前一黑,几乎要昏厥过去。
苏家府邸,正堂之内,气氛凝重如冰。名贵的瓷器碎了一地,碎片在烛光下泛着冷光,像凝固的泪。
苏老爷指着跪在地上的苏婉儿,气得浑身发抖,一向儒雅的面容此刻狰狞无比:“逆女!你竟敢冒用家主的私印去钱庄赊货?五千两!你知不知道这会掏空我们苏家半年的流水!你疯了不成?!”
苏婉儿哭得梨花带雨,泣不成声:“爹,我没有……我只是想……我只是想在诗会上比堂姐更风光一些……”
“还提你堂姐!”苏老爷一巴掌狠狠甩在她脸上,怒吼道,“你到现在还不知死活!你堂姐如今是什么身份?她是顾首辅亲自从大理寺接出来,安置在听雪堂的人!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?那是首辅大人的心腹之地!就连皇上都私下过问,明里暗里透露出你堂姐是被人构陷,身负天大的冤屈!朝中上下谁人不知,谁人不晓?你倒好,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,为了点虚名去惹是生非,你是要拉着我们整个苏家给你陪葬吗!”
一旁的苏夫人也哭喊着上前,母女俩抱作一团,争执、哭诉、咒骂……将当初如何嫉妒苏晚、如何设计让她难堪的心思,在惊恐之下抖落得一干二净。
她们谁也没有发现,在堂外廊柱的阴影里,陈嬷嬷手持一只小巧的、从西域商人处购来的录音铜管,将这番能致苏家于死地的对话,一字不漏地录了下来。铜管冰凉,贴在掌心,像握着一块凝固的罪证。
是夜,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听雪堂后门。
陈嬷嬷将那只录音铜管,连同从诗会上捡回来的那块已变得青绿斑驳的云霞锦布料,一并呈给了苏晚。布料触手湿冷,像死人的皮肤。
苏晚亲自将这两样东西装入一只黑漆木箱,又取来一张素笺,提笔写道:“苏家主母教女无方,纵女冒名赊货,损苏记百年商誉;其女心术不正,败坏苏氏门风。赃物、供词俱在,请顾大人明鉴。”
没有半分哀求,字字句句,皆是递给顾昭之的刀。
半个时辰后,这只木箱被送到了首辅府的书房。
顾昭之打开箱子,先是看到了那块丑陋不堪的布料,而后是那只精巧的铜管。
侍从演示了用法,苏老爷的咆哮和苏婉儿母女的哭诉便在寂静的书房中响起。
他深邃的眸光微微一动,瞬间便明白了苏晚的用意。
她此举,看似是呈上证据,实则,是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到了一个必须做出选择的悬崖边。
她将“苏家是否参与了构陷嫡女”这个家事,用“商誉”和“门风”这两个冠冕堂皇的理由,硬生生拔高到了可以被朝堂公议的层面。
若他顾昭之无视这份证据,便是偏私,日后无法在朝堂上以“公正”二字立足。
若他要查,以他如今的权势,顺着这条线查下去,苏家与当初主审此案的李侍郎之间的资金往来必然会暴露无遗。
届时,苏家必倒,李侍郎难逃,整个构陷案的黑幕将被彻底揭开。
她用最决绝的方式,逼着他替她完成复仇的最后一步。
顾昭之沉默良久,修长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,发出沉稳的“笃、笃”声,像倒计时的钟摆。
最终,他提起朱笔,在一张空白的奏帖上批下了一行字:“着都察院即刻立案,彻查苏氏商行与礼部侍郎李府近年所有资金往来,不得有误。”
三日后,一道圣旨如惊雷般劈在了苏家府门之上。
因“商行舞弊,账目混乱,且教女无方,败坏门风”,苏家被罚没整整三年的商税,并被暂停了至关重要的江南行商资格。
旨意宣读完毕,苏家门前那块刻着“苏府”二字的烫金门匾,被禁军当场摘下,重重地摔在地上,四分五裂。木屑飞溅,像一场无声的葬礼。
苏老爷跪在府门前,老泪纵横,一夜白头。
苏婉儿披头散发,赤着双足,形容枯槁,再不敢提“堂姐”二字,眼神里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悔恨。
而此刻,百丈之外的顾府高阁之上,苏晚凭栏而立,手中捧着一盏清茶。
她静静地望着远处苏家门前那场分崩离析的闹剧,将温热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。茶香氤氲,带着一丝苦涩回甘。
前世,原主被毒打、被污蔑、被拖入绝境时,苏家上下,无一人为她出声。
今日这局,不是我狠。
是你们——从一开始,就选错了要欺辱的人。
风拂过栏杆,吹动了她鬓角的碎发,发丝掠过脸颊,带来微痒的触感。
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,不知何时在她身后响起。
“你不必向任何人证明你的清白。”
是顾昭之。
他不知何时已立于她身后,目光落在她清瘦却挺直的背影上。
苏晚缓缓回首,苍白的脸上绽开一抹笑,在那刹那,仿佛满园的积雪初晴,明亮得晃眼。
“我不是在证明,”她看着他,一字一句,清晰而坚定,“我是在讨债。”
夜色褪尽,晨光熹微。
这场迟来的清算,似乎随着苏家的倒台而落下了帷幕。
然而,无人知晓,真正的风暴,才刚刚掀开一角。
听雪堂外晨雾未散,崔九一身玄甲,静静立于廊下,冰冷的铁甲上,映出他毫无波澜却寒光四射的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