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扯了扯嘴角,牵扯到背上伤口,又蹙紧眉头,“可惜,生在这混沌世道……”
这泥潭,既葬了她,又何尝没葬了他?
晏朝暮避开她带着某种情绪的目光。
“背上的伤,”他站起身,拂去玄氅上不存在的灰尘,语气公事公办,“觉得如何了?”
沈念枝试着动了动肩膀。
白玉生肌膏确有奇效,火辣辣的锐痛已化为沉沉的钝感。
“好多了。”她轻吸一口气,强打精神撑起上半身,倚着引枕。
“秦明月一案,”她目光锐利起来,压低声音,直切要害,“有眉目了。杜烨曾在城西‘松墨斋’定制大批松烟墨,而科考舞弊案中被‘搜出’的那封所谓明月的手书题纸,墨色不正!”
她眸中寒光闪烁,带着洞察一切的清明:“我比对过,那墨,根本不是翰林院平日所用的贡品松烟!带着一股……奇怪的紫色暗痕!”
这是她昏迷前死死攥住的铁证!
晏朝暮眉峰微聚。
“杜烨与松墨斋的东家有亲,松墨斋里,恰有个叫穆云朗的短工……”
“这案子,绝不是什么简单的考场舞弊!”沈念枝语速加快,牵动伤口又闷咳起来,脸色更白几分,“是冲着明月去的!或者说,是冲着……”
她抬眼,与晏朝暮的目光撞在一起。
两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清晰的答案——靖康女王!
“如今我重伤在身,皇姨母又对我诸多不满,……”沈念枝看着自己缠裹着纱布的手腕。
她疲惫地闭了闭眼。
“短期内,她必定像豺狼盯死猎物一样盯着我。我不能动。”她复又睁开,目光牢牢锁住晏朝暮,“明月却等不起!”
她朝他伸出手,指尖因用力而微颤。
“晏朝暮,”每一个字都带着孤注一掷的沉重,“证据的线索,我告诉你。接下来,能查下去的只有你!”
晏朝暮负手立在榻前。
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,挺拔如枪。
他沉眸望着她毫无血色的脸,浸满汗水的鬓角,和眼底那份为挚友燃烧的决绝火焰。
这火焰,与他记忆中那个躲在宫宴角落、只知忍气吞声的懦弱影子格格不入。
“为何?”他开口,声音听不出情绪,“要我插手?”
“说到底,这仍是陛下的私事。”他甚至刻意加重了“陛下”二字。
沈念枝的指尖一顿,缓缓垂下。
浓密的睫毛掩住眸底翻腾的复杂。
她想起诏狱里秦明月望向晏朝暮时那一瞬间的讶异和隐隐的托付。
想起了宫中关于两人是旧识的模糊传闻。
想起了……前世晏朝暮被赐死后,秦明月眼底那片荒芜的死寂。
心口猛地一刺。
这刺,源于一种迟来的、混合着愧疚的了然。
原来……如此。
她猛地抬眸,望向晏朝暮的眼神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愧疚。
“我知道……”她声音骤然沙哑,垂下眼睑,声音低不可闻,“是因为明月吧?终究……是我误了你们。”
空气骤然凝固。
晏朝暮身形猛地一顿!似被无形的冰针刺中。
他霍然回头,目光如炬,锐利得几乎要穿透她的灵魂。
“沈念枝!”声音里是罕见的错愕和……一丝被误解的恼怒,“你在胡言乱语什么!”
“你听我说!”沈念枝急切地打断他,仿佛只有将这份亏欠宣之于口才能减轻心头的重负。
上辈子她拆散了一对有情人。
这辈子,眼看又要重蹈覆辙!
“我明白的!”她语速飞快,带着急于解释的迫切,“你们本是旧识,有这份情意在……若非是我横插一杠,或许……”
“我不是……”晏朝暮欲辩,剑眉紧锁,眼底情绪翻腾似波涛汹涌的夜海。
“你放心!”沈念枝再次截住他的话头,眼中只剩一片决然的清明与决绝,“若我们能救下明月,这荒唐的婚约……我自有办法替你断了它!绝不会再耽误你们!”
“你……”
“就这样!”沈念枝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,颓然跌回引枕里,脸侧向床内,只留下一个单薄而疏离的背影。
“我累了……要歇了。”声音疲惫至极。
晏朝暮站在榻前,身姿僵硬如铁铸。
暖阁内烛光摇曳,将他紧抿唇线投下的阴影拉得更长、更冷。
窗外,夜幕彻底沉落。
冰冷的夜色吞没了将军府飞翘的屋檐。
同样的寒夜,更深地笼罩着诏狱那石砌的囚笼。
雨水终于落了下来。
豆大的雨点狠命敲打着诏狱高窗外稀疏的铁栅栏,顺着冰冷石壁蜿蜒流下,如同浑浊的泪痕。
秦明月蜷缩在牢房角落的干草堆上。
白日狱卒“例行询问”时留下的新伤,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嘶嘶作痛。
她闭着眼,眉心紧锁。
“哐当——”
沉重的牢门铁锁被粗暴打开。
一个狱卒提着个油灯钻了进来,刺鼻的桐油味混合着牢狱的霉腐,呛得人作呕。
“秦大人,”狱卒的声音毫无温度,像是宣读判决,“给你道个‘喜’。”
秦明月霍然睁眼。
浑浊灯影下,那狱卒脸上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幸灾乐祸。
“你那倔得跟驴似的老爹,今儿个在宫门前撞柱了。”狱卒啧啧两声,满是讥讽,“啧,脑袋磕在御阶上……血溅了一地!命硬,没死透……”
秦明月全身的血瞬间冲上头顶,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!
爹爹……
她猛地站起,踉跄着扑向牢门:“我父亲……他怎么样了?!”
声线抖得不成样子。
“怎么样?”狱卒慢悠悠地晃了晃油灯,昏黄的光掠过秦明月惊怖欲绝的脸,“女王陛下‘仁慈’啊,看你家老头儿撞得可怜……开恩了!”
他故意拉长了调子。
“原先定你明日正午的斩首时辰,改到五天后啦!”
他咧嘴一笑,露出黄黑的牙齿。
“五天后——再送你上路!秦大人,”狱卒凑近些,油灯的光映着他狰狞的表情,“秦阁老用他那条老命,替你换了五天‘活头’!”
“轰隆——!”
窗外一道惨白闪电骤然撕裂夜幕,也狠狠劈在秦明月骤然空白的意识上!
那狱卒的身影在闪电灭去后的黑暗中,扭曲成恶鬼的形状。
铁门再次沉重地合拢。
黑暗,绝望,冰冷的雨水声,无孔不入。
秦明月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,瘫软在冰冷的泥水里。
五指深深抠进肮脏的地面,指节绷得发白,喉间发出困兽濒死的、绝望到极致的呜咽。